第79章 嫁娶不须啼(下)

作者: 吾思勋 字数:3003

  尹妃盈然笑道:“你如此喜爱嘉名,可见是思念骨肉兄弟了。朕也十分怀念符禹,他的陵墓就在景陵里,宴会结束后朕会带你去看看。”

  蓝翕呵呵一笑,抱拳道:“多谢陛下。当年符禹去世,我请求将他的尸身带回北戎,想来符禹也是留恋东盛,不肯回归故国呢。可不知是不是符禹自己的意思?”

  她言下之意是在怀疑尹妃不肯将符禹的尸身送回北戎,尹妃不恼不怒,只是缓缓笑道:“符禹舍不得离开朕,朕也舍不得他。”

  蓝翕微眯了双眼,目光缓缓划过汐泽、苏焕等人的脸,道:“舍弟死得冤屈,不知那罪魁祸首可曾伏法?”

  尹妃温然笑道:“自然。”

  蓝翕唇角的笑纹渐次深下去:“既如此,舍弟的在天之灵也就安慰了。”

  尹妃笑呵呵道:“符禹来到东盛,朕十分钟爱他,那段时间东盛与北戎也是和睦相处,边境安宁。朕倒是十分怀念那样的时光,可不知你的意下如何?”

  蓝翕略略点头,忽然迫视着尹妃道:“皇上言下之意,是觉得联姻十分有助于两国交好吗?我也是这么觉得。既如此,何不再结姻亲,亲上加亲呢?”

  尹妃微微沉吟,道:“朕身边的爱卿们,已经去了一半了,剩下的这些人,朕想好好对他们,再纳新人,恐怕朕难以分身呐。”

  蓝翕朗声笑道:“皇上误会了。即便是皇上愿意纳新人,我也没有弟弟能送来了。我的意思是……我有个远房侄儿,今年刚好十三岁,年纪虽小但很是聪明伶俐,也很受我的喜爱。听闻嘉树公主除夕时也要满十三岁了,我想这两个孩子还是很合适的。”

  尹妃闻此,耳后根突突地跳着,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。汐泽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嘉树还小呢。”

  蓝翕笑吟吟道:“两国联姻,要有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告期、亲迎等六礼,算下来差不多要等三年。三年后公主也十六岁了,岂不是正好吗?”

  嘉树脸色微微一冷,将手中筷子放下。她此刻含气,越发显得神色冷肃。嘉树冷冷扫视蓝翕一眼,神色倨傲:“北戎皇帝好大的心胸,好大的志气!您的远房侄儿我连见都没见过一眼,您一句话就定了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,是不是太自私,太无理了?”

  尹妃听她如此语言无忌,不觉微微沉下脸色,道:“嘉树,不得无礼!”

  嘉树尚未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,噘着嘴撒娇:“母后,儿臣不要成亲,您得向着儿臣才对!”

  尹妃的脸上尽是不舍之意,沉吟片刻,强自维持着冷静道:“你这联姻的想法提得突然,总得给朕一点时间考虑考虑,还要和众大臣商议一番。这样,你先在行馆住下,会有官员陪着你在东盛四处游玩,待朕商议完毕再知会你,如何?”

  蓝翕抚掌而笑:“如此甚好。”

  午后的阳光已有未渐渐漫生的熟意,透过纱窗映进尹妃寝宫,六合同春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,淡淡地似开了一地的水墨樱花。

  尹妃尚未出声,千翊一向温和的面庞已经是愁容满面,向她道:“嘉树那孩子想是疯魔了似的,在宫中又哭又闹的,我看着也是心疼得很。皇上不如去劝劝吧。”

  尹妃皱着眉头叹气:“蓝翕的意思是,要把嘉树带走,到北戎去成亲。可是嘉树是我的亲生女儿,又是安勋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,我怎么能舍得。”

  “既如此,皇上何不婉言拒绝呢?婚姻大事,不过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岂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?”

  尹妃缓缓摇头:“你不明白其中的关窍。当初我还在燕西关的时候向蓝翕求助过,我除掉姜问的手段也不甚光明,蓝翕若是拿此事来威胁我,将此事公诸于众,那朝臣们,尤其是以沈廉为首的一帮老将军,肯定不会对我心服。”

  千翊若有所思,转瞬笑道:“那不如请她与皇上各退一步,皇上答应这门亲事,只是一定要在东盛成亲,不让公主远离东盛——这本来也是应该的。”

  尹妃笃定地颔首:“你说的不错,不管出于什么,我都不会让嘉树离开东盛。若是有一日东盛与北戎开战,蓝翕拿嘉树来威胁我,那时我们就被动了。”

  尹妃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:“我去你宫中看看嘉树吧。那孩子虽小,但还是很识大体的,我跟她好好说说,她会理解的。”

  才至春及宫门口,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。偏殿内,正见嘉树面色紫涨,蓬乱着发髻,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,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,胡乱挥舞着,不许那些侍女靠近。

  嘉树铮然瞧见尹妃站在殿外,一时也愣住了,半晌后激烈地喊了一声,直扑到尹妃怀里,哭泣道:“母后,儿臣不要成亲!儿臣求你了!”

  尹妃穿着一身湖水色绣春兰秋菊缠金线的云锦丝袍,那云锦质地极为柔软,沾上嘉树的泪水,倏然便洇灭不见。因是避暑在外,她格外讲究气度风仪,一应打扮比在宫内时精心许多,但如今她妆饰华贵,点染匀称的面宠也因爱女的哭求而染上了伤心泪痕:“嘉树,好孩子,你听母后的话,母后要是有别的办法,也不会委屈你的。”

  嘉树抬起朦胧的泪眼,道:“母后知道的,儿臣有喜欢的人。”

  尹妃见身边无旁人,低沉了声音道:“母后知道你喜欢你师傅,他也比你大不了几岁。等你十六岁的时候,母后一并把他赐给你,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再说了,北戎的皇子到东盛来,你如果实在不喜欢他,只当作养在家里,好吃好喝地待着就是了,也没有人逼你和他举案齐眉。”

  千翊在旁温言道:“是啊,嘉树,皇上说的在理。更何况,还有三年呢,三年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故,谁又能知道呢?”

  尹妃疲倦而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她紧紧握住嘉树的手:“好孩子,你就当是为了国家,为了母后。若是你不肯联姻,北戎那边一闹起来,不知又要折损多少将士的性命。两国联姻成了亲家,自然不会再起战火了。”

  嘉树从未见过尹妃以这样感触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自己说话,她便是满心不情愿,也知事情再无一点指望。她半张着嘴,想要说什么,却哽咽得发不出半点声音。从闪烁的泪花里望出去,尹妃的面庞显得熟悉而又格外渺远的陌生。

  嘉树心头大恸,哭得花容失色:“母后不要我了!母后不疼我了!”

  尹妃悄然拭去腮边斑斑泪痕:“是母后对不起你,但是母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,你就当帮帮母后的忙,好吗?”

  嘉树终于在尹妃平淡而哀伤的语气里明白了自己不可回转的前途,只得哀哀道:“既然母后决心已定,儿臣也不能说什么了。儿臣既然存定了孝心,也是东盛与母后的期望,那么儿臣顺从就是。”

  尹妃在千翊宫中安抚嘉树,直至哄得她睡着,这才疲倦地起身准备回御书房批折子,千翊一路跟随。

 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,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,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,临水梳理。太液池边亦多假山,以太湖石堆叠精巧,深得“瘦、透、漏”之神韵,以“春山澹治而如笑,夏山苍翠而如滴,秋山明净而如妆,冬山惨淡而如睡”来构思,匠心独运。假山上薜荔藤萝,杜若白芷,点缀得宜,恍若一幅精妙画卷。

  彼时正是入夏时分,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,一声长过一声。尹妃有些疲倦,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。隐约听得有低低的说话声从假山后头传来,似乎是一男一女。

  尹妃挥一挥手示意停轿,转头吩咐侍女:“你去假山后头瞧瞧,看看是谁在那里。”

  片刻后,只听得“哎呦”一声,那侍女探出头来赔笑道:“皇上还是自己去瞧瞧吧。”

  太液池边,杨柳叠影处,有一对男女并肩而立。

  也不知他们站了多久,两人身上落满了花瓣,那清艳柔和之色轻柔地依附在他们的头发、脸庞和衣衫上,似有温柔的雪花将他们覆盖。

  女子的手中握了一支笔,似乎在画着太液池无边美景。而男子则在旁偶尔与她耳语几句,他每说什么,那女子便侧首向他一笑,或是嘟着嘴呢喃几句。两人的脸颊皆有绯红颜色,像是春风缱绻,把周围如云霞般的千瓣粉色开在了脸上。

  他们专注于这般宁和愉悦的交流,对尹妃与千翊的驻足凝望浑然未觉。面前太液池春波碧浪,身后花瓣如雪纷繁飘落,远远一带太液烟柳鹅黄嫩绿。万木含翠,春和景明。其实何必再画,年少春衫薄,身在其中的韶华儿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幅春意盎然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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